当讨论今年的剧集行业,爽剧无疑是绕不开的话题。
云合发布的2024年上半年全网剧集播放有效排行榜单显示,《庆余年第贰季》和《墨雨云间》分列一二位,《庆余年第壹季》则位列第12位。其中于正公司出品的复仇爽剧《墨雨云间》在上线30天后,仍然在灯塔专业版全网正片播放量的周榜位列第贰。
爽剧有着很大的观众市场,但这个概念并没有一个明晰的界限。在最近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于正谈到了自己心目中能够称得上爽剧的作品,“直到今天国内就《延禧(攻略)》《庆余年(第壹部)》《赘婿》《墨雨(云间)》称得上爽剧。”
相比于正提及的其它三部爽剧,《墨雨云间》集结了爽文改编、于正出品和长剧短剧化三大要素,基本上囊括了这几年爽剧发展的几大重要推动元素,也诠释了剧集行业逐渐爽剧化的历程。
这是一个内容行业不断转向观众浅层需求、剧集市场也随之摇摆的过程。
元年的诞生
《延禧攻略》的火爆,让一些自媒体将2018年称为爽剧元年。
在这部剧集刚开拍时,外界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部开创性的爽剧。于正在2017年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的口径也与此无关:“《延禧攻略》可以说非常正剧了,挺繁重的,没有许多偶像的东西。”他还谈到自己的转向,“我认为找到一个新方向——文化传承,我会对此有责任感。没有文化使命的东西,我就不做。”
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仍然处于“大IP+大流量”的剧集泡沫里。
在拍摄《延禧攻略》时,于正的剧组毗邻着2018年同样大热的非典型爆款《香蜜沉沉烬如霜》剧组,后者的制片人刘宁每天中午几乎都能看到于正。当时的横店拍摄的大剧由于大IP和流量明星加持受到媒体追逐。刘宁后来对媒体坦言:“压力的确挺大的,我俩都有压力。”
彼时,大IP大多从网文中来,网文to C,但剧集市场仍然to B,互联网并没有改变流传关系。在2019年,张向阳谈起流媒体,仍然认为长视频领域只是半个互联网,另外一半相当于电视台或内容平台。电视台意味着流传的单向性与流传者主导。
网文的理论完全不同,《赘婿》原著作者“愤怒的香蕉”曾经说过,“网文二十年,最有价值的就是我们看明白了读者在想什么。”
相比其它的文化产品,网文更在乎读者的切实需求和感受,而爽感正是网文提供的最为集中与密集的服务。“愤怒的香蕉”观察到,“其实大多数的读者其实其实不在意被满足的切实需求是浅层还是深层。”
剧集唯二想到的和大众的连接点,是流量明星和已经被验证的IP,但骨子里仍然背向观众,这让网文的改变形成了很多错位。
《斗破苍穹》的导演是长期拍摄历史剧的张黎,显然更希望满足客户深条理的切实需求。他曾经提到,“我们今天有许多缺失,这个缺失说究竟是对历史的缺失,不是对物质世界的缺失。我内心希望通过历史把这些缺失找回来,遗忘的缺失、人性的缺失。”
张黎在和影视独舌对话时谈到,希望在《武动乾坤》中增强文化和历史况味,把当代年轻人的一些想象,和老祖宗的文化典籍给勾连起来。他因此花了大量工夫考据《武动乾坤》背后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试图为其找到一个历史坐标系里的位置。
另一部大剧《如懿传》的导演汪俊曾表示,剧集刚开始面对的就是卫视,“是要拍给电视人看的”。在主题立意上,则希望以更广阔的视角刻画出后宫女人悲剧性结局,揭示出制度枷锁下人性的哀思。
《如懿传》海报图源:豆瓣
到了2018年播出时,甭管是面向电视人讲述后宫悲剧的《如懿传》,还是试图找到历史坐标的《斗破苍穹》,都遭遇了巨大的口碑争议。
不被看好的《延禧攻略》,则因为快节奏的叙事意外爆火,一条高赞的豆瓣影评反映了很多观众的心理状态:“虽然女主一路金手指,可是看的好爽啊!生活那么艰难了,看着女主升级打怪好哈皮。”
“大IP+大流量”的泡沫在这一年被打破,急于减少不明确的平台发现,原来除了IP和流量明星之外,“爽”才是真正降低内容不明确的法宝。爱奇艺首席营销官王湘君在《延禧攻略》庆功宴上也是谈到,“有仇必报,两集之内务必把仇给报了,看了特别爽。”
她还表示,“这部剧不管客户的收入还是广告收入都创造了历史新纪录,在售卖的宣传广告形式上也达到了历史之最。”
《延禧攻略》成功不久,前盛大文学总裁侯小强就对媒体 广电 独家表示,爽剧的故事原点可以追溯到网络小说的“爽文”。只不过这些网文从业者没有想到,男频爽文因为本身改编难度和剧集行业的惯性在改编后丢失的爽感,反倒被面向市场的于正先找到了。
爽剧作为方法
在2019年,男频爽文终于找到了成功的改编样本《庆余年》。
原著作者阴谋在和邵燕君对谈时谈到,“大红书”务必要有安全感。安全感的来源就是大背景、金手指,这是最常见的两条路,“好比范闲,爸爸是皇帝,妈妈是叶轻眉,养父是户部尚书,有老黑狗(陈萍萍)撑腰,有五竹做保镖,想死都死不了。”
安全感无疑支撑了庆多年的爽感。但在GQ的采访中,编剧王倦谈到《庆余年》前半部是经典爽文,但看完全集之后,会发现只是爽文的外壳,“让你进入这个坑之后,再一点点剥开,看到一个残暴的真相。”
但因为分季拍摄,第壹季成了纯粹的爽剧。王倦认为,这让主角遇到的矛盾不强烈,没有啥爆发点和高潮点。这样的情景下,怎么能让观众跟着主人公走下去是第壹季的难度。他的措施是,靠塑造角色,靠留小悬念,用这个推着观众往前走。
相比于之前魔改头部网文的剧集,《庆余年》对原著进行很大水平的保存,同时王倦加入了很多笑点,让《庆余年》成了这一年现象级的剧集。
2021年的《赘婿》,可以看做《庆余年》成功的延续。同样是所谓的新丽传媒、腾讯影业、阅文影视“三驾马车”开发体系,甚至两位主演都在庆余年担任了重要配角。相比爽感和喜感并存的《庆余年》,《赘婿》扩大了喜剧色彩,让爽剧的安全感在喜剧氛围中进一步强化。
在IP泡沫破散后,网文对剧集的影响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深入。
中国电影 家协会编剧教育工作委员会、北京电影学院 中国电影 编剧研究院在京发布《2019-2020年度网络文学IP影视剧改编潜力评估报告》显示,在热播度最高的100部影视剧中,由网络文学IP改编的占比高至42%。其中,《庆余年》位列2018—2019年度网络文学IP改编影视剧用户评论满意度排名首位。
这种变化引发的是剧集整体爽感的加强,除了偶尔出现的爽剧爆款,这几年热播的很多剧集,都有着爽剧的影子。爽剧成为一种制作方法和思维方式,进入剧集行业之中。
作家毛尖将这种变化称之为“爽剧直接主义”——“《梦华录》(2022)中有一集,赵盼儿因为偷听到顾千帆和上司太监谈话,误会了顾,这种矛盾,搁其它古偶里,不折腾五六集不会收手,但《梦华录》一集就把误会给解了,既加持了女主,也加分了全剧。这种快手小事件很让观众有好感,既照顾了小视频时代观众的耐心,也去腻了旧时代留存的冗余。”
《梦华录》海报图源:豆瓣
在大的创作环境中,制作方也有意往“爽”的路子上走,在2020年澎湃新闻的专访中,编剧李潇曾谈到,“说实话我接受到好多这样的明示暗示了,要让你在一些情节上达到爽。”
但作为创作者,她显然反对将“爽”作为第壹驱动力,“现在大家特别爱给某一类人,或某一类剧贴标签,某一类就叫爽剧,例如讲我们之前看的《 致命女人》,大家给贴上爽剧的标签,可是其实那个剧的内涵,讨论的东西远比一个‘爽’字要丰富得多。”
长剧脱不下华丽的袍子
在网文和剧集行业俨然不分彼此之后,另外一个变量微短剧也在悄然酝酿。
对市场而言,微短剧其实其实不是啥新鲜事物,除去长视频更早的尝试,在2019年,快手已经上线了“快手小剧场”版块,将之前的剧情号和之后拍摄的微短剧内容整合其中,并在第贰推出微短剧流量分账策略,给中腰部的网文,找到了一个更直接的爽感视频化出口。
2021年,抖快都对微短剧更加积极,但影视行业还处在观望状态。《墨雨云间》的导演马诗歌这一年刚拍完短剧《一纸寄风月》,于正将《墨雨云间》这个项目推荐给他,邀约他来做剧的第壹稿编剧。
据后浪研究所的报道,马诗歌历来没做过长剧,但于正对这个选择做了一个更宏观的解释,“于正老师的意见是影视剧将来的 势头一定是长剧短剧化,观众一定会受到短视频的影响,进而影响他们看长剧的观感。所以他说,下一个长剧务必要找一个有短剧思维的导演来做,因此就找到了我。”
于正还在最近的专访中提到,在短剧中看到了自己过去作品的影子,“我只是看了两部最火的短剧之后,意外发现它的节奏跟我的《宫》《陆贞(传奇)》《延禧(攻略)》差不多——快节奏,一集里有四到五次情节反转”
相比长视频的VIP会员增长到达瓶颈,这几年短视频成了新的互联网基础设施,也扩大了视频内容的消费人群。据《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3)》,截至2022年12月,网络视听用户规模达10.4亿,其中看过三分钟以内的微短剧、微综艺等视频内容的用户比例已达50.4%。
新的媒介环境规训了大众的消费行为。影视解说号塑造了大众对于内容的消费习惯,其意义在于用看似解说这样的辅助手段,完成了对长视频的解构与重构。解说号不仅是长视频的二次流传或宣传,而是深刻地改变了内容的讲述和消费逻辑。
当观众已经麻木了以几分钟的时间来看完“小帅”和“小美”间故事的起承转合,他们也势必要求长视频生产者提供同样模式的内容,爽点、反转务必快速到来,而不要冗长的镜头和情节铺垫。
但剧集创作者们,对于单纯的爽剧的标签,仍然会有抵触。行业一方面希望用爽感招揽观众,一方面又总希望在爽之外表达点什么。自媒体娱乐硬糖将之称为“爽剧羞耻”,类似“星辰大海,不止爽剧”等标题,在微信平台随处可见。
被视为开启爽剧元年的《延禧攻略》,在那一年主创的专访中,谈论更多的是对历史的尊重还原,和“近1亿”的服化道上投入如何树立了新美学。《庆余年》对外宣传的关键是“工业化”与“三驾马车”,和爽剧的内核是“悲剧”。
当然,王倦也劝告创作者,万万不可因为《庆余年》这样之后,大伙都一股脑地开始做“表面是喜剧,内核是悲剧”。
短剧的创作者则不用思考这么多,相比可以将IP和明星作为卖点的长剧,短剧面对是已经被短视频提高阈值的用户,其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爽点不断加速,从而在这个内卷的市场脱颖而出。这个过程又进一步改变用户习惯,让用户对长剧的叙事节奏要求更加严苛。
在和新榜对话时,短剧制作平台剧点短剧的副总经理刘羽砚这样看待创短剧的关系,“长剧不过是穿了一件华丽的衣服,很多内核是相似的。像《雪中悍刀行》,虽然表达形式更顶级,演员更有质感,但内核还是爽文逻辑,拍成短剧事实上就是《家父镇北王》。”
《雪中悍刀行》海报图源:豆瓣
相比其它剧集创作者,于正显然更快看到了这种用户变化趋势,“可笑的是还有许多人瞧不起短剧,其实这是时代的 势头,短剧精致化和长剧快节奏,浓缩叙事刻不容缓。”
除去创作者本身的抵触情绪,其实爽剧的创作并没有外界想象中容易。在爽剧的起源地,网文的写作套路还在不断更新。好比《庆余年》里出圈的抄诗名排场,就早已经被历史穿越读者嫌弃老套。
爽是务必的,但怎么实现爽点是个难题。于正也谈到,“主角肯定会赢,但他用什么方法赢你要想在观众前面,要出乎意料,且可行可信。这是需要功力的。”
当然,短剧化是长剧唯一抵达用户的终点了么?也不一定。
一位头部MCN的开创人曾经告诉界面文娱,短视频造成的内容的分化,剧集和电影变得更加优质,而且短视频有助于长视频的发展,因为长视频可以更加专注于精尖的大制作。
究竟是向下降维,追逐所谓长剧短剧化的 势头,还是接受内容的分流,生产更加工业化与精品化的剧集产品,甭管是制作方还是平台方,都会经历一个漫长的摇摆。这个命题从所谓的爽剧元年发端,但直到如今也木有得到解决。如今剧集已经从大众文化产品的定位逐渐后退,更加服务于分众的切实需求。
往前深入思考,则是剧集到底需要满足观众的何种需求。大众的情感结构正处在被重塑的关键节点,相比长周期的剧集,碎片化的互联网内容正在快速、深入地参与其中,并搅动着大众情绪的变化。
在剧集的外部,关于浅层欲望的直接生产源源不断。其中的创作逻辑,“愤怒的香蕉”认为核心是面向自我,“探索网文中期望的浅层的感受,我们首先可以从欲望入手,说是读者的欲望,实际上就是我们的欲望,我们有时候会避忌自己的欲望,不愿意去想,不愿意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