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以科技创新引领新质生产力发展,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加强基础研究和关键核心技术攻关,超前布局重大科技项目,开展新技术新产品新场景大规模应用示范行动。开展“ 人工智能 +”行动,培育未来产业。
会议还强调,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积极运用数字技术、绿色技术改造提升传统产业。
当前全球经济发展不平衡加剧,全球科技竞争新变量不断增加,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明显增强,科技创新能力日益成为影响国家竞争力的重要因素。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要求,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健全新型举国体制,提升国家创新体系整体效能。
当前全球科技竞争格局显现出哪些新特点?中国在新一轮科技变革和产业革命中面临哪些机遇和挑战?中国应如何推动科技体制机制改革?围绕上述问题,21世纪经济报道对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郑永年进行了专访。
要形成适应新质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
《21世纪》:IMF最新预测显示,今年全年发达经济体增速约1.8%,而新兴与发展中经济体增速预测为4.2%。你怎么看当前世界经济的不同步复苏?为啥这种分化进一步扩大?
郑永年:早在多年之前,发达经济体与发展中经济体增长的不同步现象就已出现,尤其是我国加入WTO之后,对全球经济增长的年均贡献率接近30%。这是一个一定的 势头,当我们在谈论发展中经济体的“中等收入陷阱”时,发达国家其实也面临“高收入陷阱”问题。发达经济体人均GDP基本上在4万-6万美元左右,有的甚至更高,而这些经济体的经济增长大多来自于科技创新,因为其它方面的红利基本已经消退,因此,如果科技创新水平不能持续提高,就会进入经济放缓的阶段。
广大发展中经济体的增长空间还很大,中国现在人均GDP达到1.3万美元左右,但离发达经济体还有一定差距。发展中经济体基数小,发达经济体基数大,所以前者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增大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这其实不代表发展中经济体占世界经济总量的份额在明显增加,因此对于这个数据还是要冷静科学地看待。中国自身的发展其实也遵循这一规律,过去一段时期里中国经济经历了两位数的增长,近年来增速有所放缓,因为经济体总量越大,其增长速度越慢。目前美国是世界最大经济体,其当前的经济增长率也其实不低,这归功于近几十年来其科技创新能力的长期领先。
《21世纪》:美欧经济增长表现也出现分化,今年三季度欧元区同比增长0.9%,美国增长2.8%,这是否也可以用科技创新差距来解释?
郑永年:美国是发展导向型经济体,全球许多技术创新都持续地诞生在美国。近代以来欧洲也曾一度是创新高地,但现在欧洲经济体创新能力越来越弱。德国虽然提出了“ 工业4.0 ”战略,但其实除了传统行业的一些技术更新之外,并没有在未来产业领域崭露头角,好比在互联网、 人工智能 方面,德国都没能抓住先机。美欧是很有意思的一组对照案例,美国是生产力发达但生产关系不够先进,相应的规则管制较少;而规则导向型的欧洲刚好相反,规制过多在一定水平上限制了创新活力。
再来看中国,作为增长迅速的发展中经济体,在互联网、 人工智能 、生物医药等领域涌现出很多 独角兽 企业,这代表我国的新质生产力发展势头迅猛,但这时,很多推翻性技术研发出现后,市场化开发和应用不足。以 人工智能 为例,在该领域中国科研人员发表的论文数量非常多,可是商用开发水平还远远不够。
《21世纪》:如何理解这个现象?
郑永年:关键是要形成适应新质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缔造有益于增进创新的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要让更多的 独角兽 企业在中国落地生根,就需要进一步推进体制机制改革,减少一些可能影响创新活动的制度机制障碍,例如简化审批流程等,让民营经济能够发展壮大。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保证各种所有制经济依法平等使用生产要素、公平参与市场竞争、同等受到法律保护。中央对于支持民营经济发展的部署很明白,但需要谨防的是,各地方在执行层面可能存在偏差,好比有的地方企业服务做得很细致,而有些地方可能民企难以获得相应的支持。要知道,所有“巨头”都是从中小企业发展而来的,培育一个成功的民企其实不简单,地方需要更精心呵护。
建议考虑设立“科创特区”
《21世纪》:前不久你曾提到,当前全球竞争核心是围绕着 人工智能 展开的。中国面临着哪些挑战和机遇?
郑永年:根据目前国际上已经形成的共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核心是互联网 人工智能 。 人工智能 影响着一国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军事等各个方面,其影响可能远超过此前的几次工业革命,这也是当前国家间科技竞争的关键领域,目前处于领先地位的主要是中美两国企业。两国关于 人工智能 的条件研究水平旗鼓相当,但商用规模和水平仍存在一定差距,对此我们要保持头脑清醒的认知。如何兼顾 人工智能 的安全与商业化发展,是我国面临的挑战之一。
从机遇来谈, 人工智能 是我国在国际科技竞争中实现赶超的契机。与前三次工业革命的代表性技术不同, 人工智能 与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是高度互动的,将对人类社会造成更加深远的影响。美国 人工智能 创新聚焦在西部的硅谷到德克萨斯的狭长地带,和东北部的纽约湾区—波士顿一带。我国的 人工智能 发展其实也聚焦在两大区域:粤港澳大湾区和长三角,北京地区因为高校众多,基础研究能力很强。可以看到,在互联网 人工智能 领域,中国企业正在创造大量的新质生产力。在这进程中应特别注意优化监管,破除可能阻碍 人工智能 发展的一些制度性障碍。
《21世纪》:怎么破除这些制度性障碍?科技体制改革应从哪些方面着力?
郑永年:首先是监管体系改革。今年《黑神话·悟空》爆火出圈掀起了一波关于国产游戏的热烈讨论,实际上深圳、广州等地的企业近年来生产制作了大量的游戏产品,但因为各种因素,许多游戏没能在国内落地发行。一方面,行业监管的确很关键,因为游戏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成长;但另一方面,游戏也是一个新兴产业,有益于为经济发展造成新增长点。因此需要平衡好监管和发展。
其次,是科技体制机制本身的系统性改革。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需要谨防的是,中央把教育、科技、人才放在一起进行论述,说明接着改革的关键之一是部门协调。目前教育、科技、人才分属不同部门管理,教育归属教育部,人才归属人社部,科技领域则涉及科技部、工信部、发改委等多个部门。推进产学研一体化其实不简单,如何实现融合统筹,破除从中央到地方的“条条块块”分割,是接着应该重点解决的问题。
因此,我建议缔造“大科创体系”。我这几年提出一个概念叫“新三驾马车”,即大力发展基础科研、应用技术与金融。从这个视角来审视,我认为教育和人才的相关事务应放在一起来统筹,因为教育培养人才。科创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基础科研,这主要与教育相关,从世界经验来看,基础科研大多数都在大学及其相关的科研机构中进行。另一部分就是应用技术转化,其主体是企业,包含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最后,实现从基础科研到应用技术转化之间的路径通顺,离不开金融支持。
粤港澳大湾区有高水平的大学和国家实验室,具备开展基础研究的条件,同时有得天独厚的市场优势能够推进技术转化,金融方面还有香港,所有要素都齐全。可是因为科技体制机制改革还不够完善,造成数据、人才等创新要素的流动还不够顺畅。许多高校实验室、国家实验室出于安全等方面的考虑是不对外开放的,这也有可能造成一些实验室投入巨大、使用率却较低。因此,需要通过体制机制改革,让创新要素充分流动起来,打破行政壁垒。
目前,尽管中央从顶层设计上已经在推动大科创体系的整合,但由于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涉及多个部门、牵涉多组利益攸关方,即便在地级市层面改革也需要相当长一段时期来逐步推进,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行更是难以一挥而就,所以应先地理范围更小的区域开始推进。例如,粤港澳大湾区本身已经具备非常全面的创新要素,能否考虑在地理范围更小一些的横琴、前海或南沙设立几个“科创特区”,由中央授权“科创特区”进行大科创融合的探索,开展先行试验。我们可以把“科创特区”解读为一个由中央直接全面授权的科创园区。最关键的是允许一定范围内的试错,而且因为地理范围较小,即便发生创新失败或试验错误,其影响范围也很小、结果相对可控。
要鼓励缔造更多我国的跨国公司
《21世纪》: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以科技创新引领新质生产力发展,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你怎么看当前我国产业结构的长短板?
郑永年:当前我国在“新三样”产业领域具备突出的比较优势,因此也贡献了大量的出口份额。同时要谨防的是,“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要不断优化产业结构,最大限度地避免过于依赖某一个企业、某一个产业,这样也能减轻外部风险因素的影响。一个国家、一座城市的经济发展理想形态应是均衡发展。
《21世纪》:除了“新三样”以外,你认为还有哪些领域在“调结构”中有机会?
郑永年:每每提到“调结构”,很多讨论都聚焦在新兴产业上,而我认为同样重要且不应忽视的是传统产业升级。我国拥有41个工业大类、207个工业中类、666个工业小类,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但我同时也观察到,许多产业仍然处于中等技术水平、中等附加值,拥有巨大的提升空间。新兴产业的发展固然重要,但它们也相对更脆弱,容易受到外部环境变化的冲击,面临更激烈的国际竞争。因此,要看到传统产业也是我国经济发展的根基,例如服装等产业,但要尽可能地提高附加值,例如缔造文化品牌,避免仅仅依靠低成本和薄利的价钱竞争造成“向下竞争”。
《21世纪》:如何通过传统产业升级带动新的消费需求?
郑永年:消费升级不仅仅靠营商环境、消费环境的改善,还要壮大我国的“文化中产”。要在中等收入群体发展壮大的进程中融入中国品牌文化,形成一批能够为优质品牌买单的消费群体。“文化价值”也是产品附加值提高的重要方面。从社会民生角度来审视,尽管现在电商直播把商品价格降到很低是个好事,让大众以更低的价钱享受更丰富的产品,但从经济角度来审视,我们也要关注过度的低价竞争对企业生产、产业扩张空间的影响,正如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的,要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
《21世纪》:很多传统产业正在“出海”到生产要素成本更低的其它国家和地区,怎么看这种现象?这种情景下如何鼓励企业向价值链更高端升级?
郑永年:首先这是很自然的现象。粤港澳大湾区很多企业因为土地、劳动力、环保的成本转移部分生产到东南亚地区。而且我国内部,也正在经历着东部传统产业转移到西部的现象,这是产业升级迭代一定的 势头,是市场自发选择。问题在于,如何通过产业升级让高附加值的环节留在国内,让企业升级的成果与中国经济发展的宏观环境相互增进。因此我一直重申,要推动中国企业出海,鼓励企业构建我国的跨国公司。一些地方政府可能希望把GDP留在本地,不鼓励企业出海,但这是行不通的,因为生产成本一直提高,这就是所谓的“不出海就出局”。
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是对待企业的思路政策、体制机制要改革,不仅要为企业释放市场空间(例如优化市场准入政策等),还要根据市场规律、资本运作规律来设计政策。以今年很火热的低空经济为例,这个产业和相关技术其实不是现在才出现的,只是以前没有释放市场空间(如空域管辖限制等),现在逐步探索开放相应的空间,产业就迎来了起飞的机遇。
再好比,中国造船业非常发达,但使用场景主要是商用的大型货船,民用的私家船还很少,而这实际上就是有相当一定规模潜在客群的,主要是政策空间需要放开。 海洋经济 发展也是同理,我认为这不只是建设海洋牧场或关注某几个产业赛道,更关键的是为大众提供进行海洋场景消费的条件。
整体而言,我国传统产业升级、未来产业发展的市场空间很大,但都需要进一步的体制机制改革,消除一些不正确的行政限制,让新技术、新模式真正转化成实实在在的经济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