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某写字楼的落地窗前，林然（化名）攥着手机气得发抖。电话那头自称安盛天平财产保险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安盛天平”）的业务经理正提示她提供验证码完成交强险投保。而她的视线则紧盯着微信里那个此前帮她办理“保险”的业务经理。几天前，她刚通过这个业务经理买了所谓的含有交强险和商业险的“车险套餐”。
“自己的‘车险’被‘倒卖’了，这明显是场骗局。”林然瞬间醒悟。
林然的遭遇其实不是孤例。很长一段时期里，“高仿车险”的运作方不仅挂羊头卖狗肉，还承诺交强险和商业险可以一条龙办理，但实际操作中，交强险变为代用户向正规保险公司投保，商业险则变成了其实际售卖的“统筹服务”。
该类公司披着保险外衣，却属于非险企性质的企业组织的危险分摊模式，不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保护，受害者从个体车主到出租车队，从一线城市到偏远小镇，持续蔓延。
此“众安”非彼“众安”
林然的经历始于两个月前密集的保险续保推销电话。
彼时，林然的车险即将到期，原保险公司并没有第壹时间联系她，但手机已经开始频繁接到各家“保险公司”的推销电话。对方甚至主动添加微信，发来设计精美的电子报价单。
工作忙碌的她，在多家报价中选择了众安行汽车服务（河北）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众安行汽车服务公司”）业务经理赵某推荐的方案。“一开始加了微信后，对方以‘众安’自居。”
由于业务经理的话术点水不漏，还承诺交强险和商业险可以一条龙办理，疏于防范的林然便欣然接受了对方的方案，买了所谓的商业险。
当提到缴交强险费用时，赵某说交强险是交在另外一个保险公司。但林然认准了“众安”，同时为了图方便，坚持要求在该公司投保交强险。但拖来拖去，直到一通来自安盛天平的电话打破了僵局——这正是坑钱的骗局被戳破的转折点。
“赵某竟把我要买的交强险外包给另外的保险公司了？”当林然欲质问安盛天平的业务经理为何接手她的交强险保单时，对方的讳莫如深让整场骗局裂开一道缝隙，此刻她意识到上当了。
实际来看，交强险和商业险可以一同办理就是个幌子，赵某实际卖的“商业险”是“统筹服务”。交强险则是收集用户信息后代为向正规保险公司报价。因此，当以林然身份向安盛天平报价后，她便收到了交强险保费支付的链接。
这时，林然回忆起，在看“商业车险”报价单时没有仔细区分“保险”和“保障”的字样，直到付款后收到电子“保单”时，才注意到合同里反复出现的“安全服务”字样。根据林然向北京商报记者发来的转账凭据，收款方为“互信汽车服务（邯郸）有限公司”；所谓的“保单”在醒目位置写着：众安行汽车服务有限公司“安全监控服务单”。 
“‘众安行汽车服务公司’业务经理从未跟我提起这个单子是保障服务而非我要的保险。”林然说，对方一直以“众安”自居，并没有明确自己是“众安行汽车服务公司”，让自己以为是众安在线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众安保险），这显然混淆视听。
后知后觉的林然欲退保，赵某这时却以其它理由搪塞。后续，林然拨通了警方电话。据她所述，当地警方实地核查收款方互信汽车服务（邯郸）有限公司注册地址时发现，竟是“毛坯房”。那些印着高仿众安保险“三人形”LOGO的合约，此刻看来不过是精心编排的剧本。
野蛮生长的“藤壶”
车辆统筹、安全服务骗局的蔓延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天眼查此前发布的数据显示，全国从事交通安全统筹业务的企业有2000余家，仅2023年一年就新注册近300家。而大部分注册时间较长的企业，已经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
不过，北京商报记者了解到，通过国家企业信用信息查询系统，当前无法查询到众安行汽车服务公司。
有知情人士透露，全国分布的很多“服务公司”或为皮包 公司，频繁更换法人，成立速度比开网店还快。这些公司像病毒般分裂繁殖，某个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的企业，往往关联着五六个省外的“兄弟公司”。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打起擦边球将统筹与保险混淆且带有“众安”这一名称的还有众安车保（厦门）汽车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众安车保服务公司”）。
在该公司业务经理向记者推荐“车险”时，若无其事地使用了保险相关的专有名词“保单”，同时记者最初提及购买保险的切实需求后，对方并未直接明确其在售的为非保险，即车辆统筹服务。
进一步来看，车辆统筹服务的款项，一般会明显低于市场上车险的报价，并且会设置“标准服务费”即原价和“实收金”这两项不一样的款项，后者为用户实际需要缴纳的款项，给用户造成优惠力度大的错觉。记者根据对方发来的“保单”示例发现，所谓的保单名为“众安车保安全服务商业（电子服务单）”。同时，该公司的LOGO同样为三个人字形的标识，拼成了类似“众”的字样。 
记者梳理来看，不论是成功让林然上钩的众安行汽车服务公司，还是向记者抛来投保橄榄枝的众安车保服务公司，毫不例外，不仅LOGO刻意模仿众安保险，且公司名称均带有“众安”字样。
不只是众安保险，其它保险公司亦存在被高仿的苦恼。太保汽车服务公司、人保汽车服务河北有限公司、人保联合商业管理（山西）有限公司、山西人保联动汽车服务有限公司……这些与正规保险公司高度相似的称号，如同寄生在行业巨轮下的“藤壶”，在监管的盲区里疯狂生长。
在北京劭和明地律师事务所保险律师李超看来，所谓的“车险统筹”冒充正规车险，模仿知名险企名称、模糊“保险”与“统筹”的界限、伪造保单与虚假承诺、承诺“与保险同等效力”、拆分缴费与资金挪用、拖延理赔或拒绝赔付甚至卷款跑路，风险巨大。
“李鬼”因何而生
从“李逵”到“李鬼”，骗局引发的核心，显然藏匿在“统筹”与“保险”的模糊界限里。
那么，灰色利益链条上的齿轮是怎样在暗处精密咬合的？知情人士透露，某些4S店与统筹公司达成“战略合作”，将高价车贷与统筹服务捆绑销售；在短视频平台，穿戴职业装的“保险顾问”们用夸张的语调宣传：“每年省下30%保费！国家新推出的交通互助政策！”评论区里，疑问的声音总被水军的喝彩淹没。那些真正需要保障的用户群体，即保费昂贵的 新能源 车主、屡遭拒保的营运车辆司机，成为围猎的主要目标。
李超表示，车险统筹冒充正规车险并进行销售，从消费者层面看，主要因为存在普通消费者难以区分“统筹服务”与“商业保险”，易被低价、承诺误导的信息不同步问题，和一些消费者风险认知不足，对统筹公司无偿付能力保障、无法律保护的特点缺乏警惕。行业层面看，统筹公司注册为“交通安全服务”类企业，无需保险牌照，规避金融监管。监管层面现有法律未明确禁止“统筹服务”的保险化经营，造成执法依据不足。同时，统筹公司通常异地注册、线上运营，地方监管职能部门协调难度大。
也有业内人士分析，相关公司注册为普通服务企业，却从事风险补偿业务。消费者发现被坑后，只能以合同纠纷起诉，而非法经营保险的定性难如登天。
“统筹公司打着‘保险’名号，诱骗消费者，目前尚未有明确的法律法规规范这种业务，只能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有关规定进行处理，对冒充行为也木有明文禁止。”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表示。
更令人心惊的是，该类公司披着“风险共担”“交通安全互助”的华丽外衣，在合同条款中精心规避“保险”表述。某位匿名从业者透露，他们甚至会在签约时播放虚构的“监管职能部门备案视频”，让受害者深信不疑。
消费投诉的重灾区
虽然在相关部门的介入下，林然的钱款被退还，对于更多消费者而言，一旦支付了统筹服务费用或安全服务费用，资金流向如泥牛入海，消失在一家家非正牌保险公司的账户中。更有甚者，有车主等到车出险以后无法拿到理赔金，才理解自己是被坑了。
今年2月6日，中国消费者协会发布2024年全国消协组织受理投诉情况，“车辆安全统筹”上榜投诉热点。有大量消费者投诉反映一些“汽车服务公司”以保险公司名义对外销售“统筹保险”，消费者一旦购买此类“统筹保险”，将面临多重风险。
一直以来，保险监管职能部门也相继发布风险提示指出，机动车辆安全统筹业务经营者以“XX统筹”“XX互助”为名与车主所签订的安全统筹业务合同不是保险合同，如发生交通事故出现纠纷，消费者的合法权益无法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得到保障。
这时，多家保险公司也对消费者发布风险提示，其中就包含众安保险，该公司近期表示，去年以来，众安车险调查发现很多企业名称带有“众安车服”“众安车保”等类似名称，这一系列公司显示为从事道路运输业务或汽车相关服务为主的企业，并没有保险业务经营许可，不是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以下简称“金融监管总局”）及其派出机构的监察管理对象，不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保护。
中国人保 也曾发布公告表示，有非法分子私自在企业名称中使用“人保”字样。“人保汽车服务河北有限公司”“人保联合商业管理（山西）有限公司”等，与 中国人保 及下属公司没有任何隶属或股权关系，也不存在任何投资、管理、合作等关系。请社会公众提高警觉，避免个人权益受到侵害。
对于“车辆统筹”在销售时伪装成车险存在的诸多不利影响和风险，李超表示，对于保险行业而言，混乱的“车辆统筹”市场实际在破坏正规保险市场的秩序，挤压正规保险生存空间，造成“劣币驱逐良币”，加剧消费者信任危机。
这场真伪难辨的游戏中，或许唯有法治的亮剑与消费者的“觉醒”，才能终结这场“李鬼”游戏的轮回。李超表示，首先，消费者应该认清“统筹”本质，所谓统筹服务是运输行业内部的危险互助机制，不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保护，无保险保障基金托底，一旦公司破产或拒赔，消费者权益无法保障。其次，消费者在投保车险时，应该要求对方出示《保险业务经营许可证》，并登录金融监管总局官方网站核对资质。
李超也表示，如果发现一些车险报价明显低于市场价，需提高警觉。再者，同时消费者还需要仔细阅读合同条款，重点关注合同中是否注明“保险责任”“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约束”等表述，若出现“互助分摊”“服务费”等术语，多为统筹服务。最后在支付保费环节，消费者应该核对收款账户。正规保险公司收款账户名称为“XX财产保险公司”，若收款方为个人账户或非保险主体，应立即终止交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