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前，河北燕郊发生爆燃事故，造成7人不幸去世，27人身负重伤，一时震惊全国。事故发生后，国内火速开展大范围燃气安全隐患专项排查整治工作。最近， 河南省 、 四川省 、 湖南省 、 安徽省 、甘肃等多地集中召开会议，提出在全省开展燃气管道“带病运行”问题专项治理，全面开展燃气管网安全隐患事故检查工作，对“带病运行”等老旧城镇燃气管道再实施更新改造，提升燃气安全防控能力和设施现代化管理水平。
以“西气东输”全线贯通为开端，中国城市燃气市场已发展20年，现今，2800多个城市县区普及了 天然气 输配系统。这些埋在马路下、小区里的燃气管道公里总长度约120万千米，其中，很多旧有管网和设备设施存在老化、破损等安全隐患，亟待淘汰更新。
第壹财经记者采访多家城市燃气企业和行业人士了解到，目前，老旧管道更新改造责任划分不明晰、企业承担较高改造费用造成积极性偏低、旧管网改造费用无法完全通过 天然气 终端销售价格顺出等诸多问题，仍是制约改造更新的诸多卡点。业内人士建议，通过“一城一企”资源化整合行动清出安全管理水平较低的企业，扩大整合后企业的规模、保证燃气企业长期稳定经营的同时，提高行业安全管理水平。
燃气管网正“带病运行”
3月13日7时54分，正是上班早高峰时段， 河北省 廊坊市 所属的三河市燕郊镇发生一起爆燃事故。根据现场视频，爆炸发生的巨响来自燕郊镇小张各庄村一栋四层建筑内，现场有火球冲出，浓烟滚滚，爆炸波及周围建筑，致使玻璃震碎，附近路面多辆汽车受损。爆炸后，该四层建筑楼体发生坍塌，部分建筑物只剩下墙体框架。
关于爆燃事故原因的初步披露，新华社3月14日报道称，据事故调查专家组组长刘福来介绍，初步判断为燃气管道泄漏。新华社还援引了三河市应急管理局局长纪宏图的说法称，燕郊镇较早开通了管道燃气， 地下管网 比较复杂，老的管网已经使用20多年，埋藏最深的位于地下12米，事故调查难度较大，难以确定单点泄漏还是多点泄漏。爆燃事故与部分经营业主操作不妥没有直接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包含此次爆燃事故在内， 河北省 燕郊镇近两年来已经发生了3起爆燃或爆炸安全事故。2022年5月16日，三河市燕郊行宫东街道二三小区15号楼一住户发生燃气爆燃事故，现场2人身负重伤；同年6月24日，燕郊镇福成尚街底商发生液化气罐爆炸，致2死20伤。
深圳博轶咨询公司总经理杨常新表示，燃气管道近几年正在进入一个事故发生率较高的时期。他解释称，以“陕气进京”“西气东输”为发端，中国城市燃气自2000年开始大规模开发，目前绝大部分县级以上城市铺设了燃气管道，其中，很多运行时间超过20年的管网和设备设施存在安全隐患，需要淘汰更新。
一起典型案例是，2021年6月13日， 湖北省 十堰市 张湾区艳湖社区集贸市场发生重大燃气爆炸安全事故，造成26人不幸去世，138人身负重伤。事故直接起因是 天然气 中压钢管严重锈蚀破裂，泄漏的 天然气 在建筑物下方河道内密闭空间聚集，遇到餐饮商户排油烟管道排出的火星发生爆炸。该事故袒露了违规建设形成隐患、隐患长期得不到排查整改等诸多问题。
根据中国城市燃气协会安全管理工作委员会发布的《全国燃气事故分析报告》（简称“报告”），2023年共收集到媒体透露的中国内地燃气事故612起，其中 天然气 事故占比近半，比2022年增加了15起，造成16人不幸去世，167人身负重伤。 天然气 事故类型中，管网问题占比超过七成，其中，原因排在前两位的是第叁方施工破坏、管道腐蚀泄漏。
燕郊爆燃事故再次敲响警钟。第壹财经记者了解到，事故发生后不久， 北京市 、 海南省 、 辽宁省 、 河南省 、 内蒙古自治区 等多地发布2024年老旧燃气管线年度更新改造计划；3月末以来，又有 四川省 、 湖南省 、 安徽省 、甘肃、 河南省 等多地提出在全省范围内开展燃气管道“带病运行”问题专项治理，排除风险隐患，加快推进燃气管道和设施改造更新，提升城镇燃气安全水平。
近期， 安徽省 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召开的全省燃气管道“带病运行”治理工作座谈会指出，“管道占压、穿越密闭空间、第叁方施工破坏、管道设施老化锈蚀等诸多问题是当前燃气管道最突出的安全隐患。”
上述会议要求，压实各方责任，对职责不清的事项根据全流程周期梳理，推动各负其责、同题共答、形成合力；防范第叁方施工破坏，形成安全隐患监管高压态势；加大燃气管道改造政策支援力度，支持各地积极向上争取各类资金，多渠道筹措更新改造资金等。
“整个周末都在加班。”在这场国内大范围开展的燃气安全隐患专项排查工作中，一名华北地区燃气企业责任人李响告诉第壹财经记者，自燕郊爆燃事故发生后，他所在的地方管理部门组织召开了多场座谈会，和燃气企业共同探究推进老旧管道更新改造的问题，并对燃气管道风险隐患事故检查、建立管道安全体检制度提出多项建议。
李响表示，“此次治理力度非常大！作为企业方的感受是，最近始终在开会，递交各种材料。”
更新改造难在哪儿？
综合上述省市发布的治理方案可以看出，本轮专项治理的关键方向包含：全面排查、重点治理使用年限长、风险系数高的城镇燃气管道设施，同时，鼓励采用新设备、新技术、新工艺，实现老旧燃气管网的智慧化改造更新，进一步实现燃气管网状态实时监控、预警预报和智能决策。
其实，类似建议在2022年6月便有提及。国务院办公厅当年6月10日印发《城市燃气管道等老化更新改造实施方案（2022—2025年）》（简称“《方案》”），明确在2025年底前，改造完成约10万公里老旧城市燃气管网；要求推进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建设，完善燃气监管系统，实现城市燃气管道和设施动态监管、互联互通、数据共享。
不过，资金压力、低回报率是掣肘多数城燃企业参与改造的重要因素。
多名从业者告诉第壹财经记者，国内老旧燃气管道正处于改造更新攻坚阶段，叠加技术改造投入，企业经营成本压力加剧，而且此一成本很难通过 天然气 终端销售价格顺出；另一方面，老旧管网改造大多针对居民用户，此类用户用气量小，且后期运营、维护成本较高，与工商业用户相比，收益回报偏低。
城燃企业虽然具有市政公用属性，但仍为市场化运作。传统城燃企业商业模式比较简单，两大主要收入在管道燃气销售和接驳/工程业务上。其中，管道燃气销售价格由门站价格和配气价格构成，前者指 天然气 经营企业的购气价格，后者指管道燃气经营者通过城镇管网系统向终端用户提供管道 天然气 配送服务的价钱，包含人工、维护、折旧、管理费用等。
2018年推行的城市燃气价格改革政策，对城燃企业配气、工程收益提出强监管，城市燃气企业这两大原有主要高利润业务逐步向稳定、低收益转变。其中，配气价格中，剔除折旧及摊销费、运行维护费和税费之和以外，燃气企业的准许收入根据不高于7%的准许收益率计算，低于给长输管线设定的 利润率。另据国家发改委在2019年发布的《关于规范城镇燃气工程安置收费的指导意见》，城镇燃气工程安置收费标准原则上成本利润率不能高于10%。
一名国内龙头城燃企业内部人士表示，除了业务上的收益监管之外，国内的 天然气 价格机制也“卡得他们很难受”。
由于中国 天然气 价格处于从管制向市场化过渡阶段，全链条价格机制显现一种“肠梗阻”模式——上游气源成本随市场波动，中游城燃企业获取气源的管输成本由国家发改委控制，而到终端销售价格，尤其是居民用户燃气价格则由地方政府监管。由此引发的问题是，在上游气价走高时，终端销售价格很难将成本压力传导出去，燃气企业成为上下游价格倒挂的主要承担者。
城燃行业将2022年视为“史上最惨淡”的一年。受俄乌冲突影响，国际 天然气 价格暴涨，国内燃气企业普遍遭遇严峻的气价倒挂，业绩大幅跳水，影响到燃气安全稳定供应。彼时，除了背靠大股东 中国石油 的昆仑能源（00135.HK）录得净收入同比微涨之外，其它四大城燃上市公司港华智慧能源（01083.HK）、华润燃气（01193.HK）、新奥能源（02688.HK）、中国燃气（00384.HK），2022年净收入均同比跌逾两成。
因此，“钱从哪儿来”，是一些业内人士在面对同一年提出的老旧燃气管道更新改造方案时，脑中蹦出的首个问题，“另外，谁担‘大头’？”
杨常新介绍，管网更新改造资金由城市燃气企业、中央和地方政府和用户合理共担。具体来看，小区公共部分，即“红线”内部分管网，和小区民众户内管网的改造费用，由小区业主承担，中央财政会给予一定补助；“红线”外的市政公用管网则由燃气公司出资改造。
多名业内人士介绍称，当前“红线”内老旧管网改造的普遍操作是，地方政府委托燃气公司施工，工程建设款由燃气公司先行垫付。这意味着，城市燃气企业短时间内或面临较高的改造投资压力。而“经营时间越长的燃气企业，投入老旧管网改造的钱财压力就越大。”杨常新如是表示。
“我们起早期待能接一些小区庭院内的改造工程，赚一点薄利，但在实际推进中，红线内改造工程要求企业承担较大比例的配套资金。”一位龙头城燃企业内部人士告诉第壹财经记者，公司承接的红线内用户端老旧管网改造投资总额约80多亿元人民币，其中公司被要求配资在三成以上，该金额占其2022年净收入的七成以上，“这给我们造成不小的经营压力。”
另外，城燃企业改造投资能否通过终端销售价格顺出，能顺出多少，也拖累了老旧管网改造的进度。李响介绍，燃气管网改造成本要跟地方价格主管部门商量，若经主管部门审批承认价格适当，则可放在配气价格中顺出。但他表示，实际审计流程比较复杂，有些燃气企业会有疑虑，从经营考虑，公司投资老旧管网改造的积极性不高。
“燃气公司大多期待能长久稳定经营。”广东油气商会信息部部长姚达明认为，燃气公司对于安全经营非常谨慎，在资金各方面安排不甚紧张的情景下，企业通常都会在安全期内完成改造计划。
怎样“治未病”？
通过行政手段强化行业安全经营管理，是当前国内提高燃气安全治理的主要方式。
早年为增进燃气行业发展，国家住建部于2004年发布《市政公用事业特许经营管理办法》，规定一个城市的特定区域内，仅有获得特许经营权的燃气公司才有权建设 天然气 支线管网，并在一定期限内给终端用户供气。燃气行业特许经营权期限通常不高于30年。
近年来，多家燃气企业特许经营权即将到期。为了清出安全管理水平较低的企业，强化行业安全管理，同时扩大企业规模、减少市场恶性竞争，自2020年下半年起，部分省份逐渐推出燃气特许经营权的中期评估，即由当地政府推荐或牵头，大型燃气集团整合城市中的若干个中小燃气公司，一座城市只留一家特许经营权公司，或是一个城市“一张网”。业内通称之为“一城一企”。
2020年7月，浙江率先推动“一城一企”，尔后逐渐有江苏、广东、云南、河南、山西等地推出燃气特许经营权中期评估，借此清理市场。
今年，“一城一企”再进一步。2月1日， 山西省 晋城市 住建局发布《 晋城市 城镇管道燃气主体专业化整合改革实施方案》，鼓励现有燃气经营企业以重组整合等形式取得燃气经营许可。整合模式为，各县（市、区）以公平竞争方式确定一家管道燃气经营企业，作为本区域整合改革实施主体，有序推进管道燃气规模化和专业化经营、标准化管理、区域燃气管网互联互通、同域同价等工作。 晋城市 住建局要求各县（市、区）在今年12月底前开展标准化建设、不良企业退出和企业整合工作，减少城镇管道燃气经营企业数量。
不过，阳光时代律师事务所能源律师陈新松建议，在城燃企业特许经营权到期之前，地方政府应尽早向企业明确续签特许经营权的期待。他认为，保持燃气企业经营的稳定性，在一定水平上也能确保其参与老旧管网改造的积极性。“在经营权交接的关键时期，法律制度对社会的调理作用就凸显出来。如果燃气企业不确定能否获得下一阶段的经营权，可能发生‘为他人作嫁衣’的消极态度，安全投资的积极性不足。当然，如若企业达不到政府规定的安全运营标准，就应该被清出。”
国家层面也在试行办法，推进城燃企业的长期稳定经营。陈新松介绍，2023年11月末，国家发改委发布了《基础设施和公用事业特许经营管理办法（修订征求建议稿）》，将特许经营权期限拓展至40年，相较于此前的管理办法增加了十年经营期限。
杨常新认为，“要想把安全治好，核心还是得加大投入。前提要提高企业的收益能力。”在他看来，推动 天然气 上下游价格联动、城燃企业创新转型，是当前行业提升盈利能力的重要抓手。
第壹财经记者梳理发现，根据近日披露的2023年年报，除了中国燃气因会计周期原因迄今尚未公布年报外，其它四大城燃企业2023年归母净收入均实现至少一成的增长，与其2022年净收入普遍下滑态势形成鲜明对照。
综合净利上涨原因可见，除了国内 天然气 消费量增长之外， 天然气 上下游价格联动工作推进燃气企业售气毛利增加、综合服务业务盈利能力提升，亦是城燃企业盈利能力恢复的主要原因。
港华智慧能源在年报中称，国家发改委在2023年6月向各省发出《关于建立健全 天然气 上下游价格联动机制的指导意见》，引入自动传导机制，各地居民用户的城市燃气价格建立能涨能降、灵活反映供需变化的调整机制，公司顺价工作进展明显。2023年，港华智慧能源、华润燃气分别实现约75%、60%的居民用气顺价销售。是年，新奥能源销气价差较上年增加0.02元/立方米，达0.55元/立方米；华润燃气销气价差大幅提高0.06元/立方米，至0.51元/立方米。销气价差指的是城燃企业的 天然气 终端销售价格与购气成本的差值。
“老旧管网改造是一项公益性和惠民性强、技术要求高、资金投入大的条件设施项目，”中国燃气相关责任人表示，“推动 天然气 上下游价格联动机制进一步完善，将为燃气企业安全措施投入提供有力保障，确保专项治理工作落实落地。”
多名业内人士认为，城燃企业还可以在稳定上游“三桶油”供应的 天然气 基本量的条件下，通过多渠道采购气源，丰富资源池，从而优化采购成本。中国城市燃气协会执行理事长李雅兰在第四届中国液化 天然气 （LNG）发展论坛上建议，“打铁还需自身硬”，大型城燃公司应积极自建LNG接收站，或通过国家管网接收站参与LNG贸易。
华润燃气已向 天然气 产业链中上游延伸。3月28日，华润燃气首船LNG在国家管网粤东LNG接收站完成接卸，这是公司第壹次自主全流程采购进口LNG，所卸载的超过6万吨LNG将通过国家管网管道和槽车等方式输送至广东、福建的华润燃气成员企业。公司表示，下一阶段，其将充分施展自主采购、调度销售等统筹优势，逐步构建国际资源池，持续优化资源结构与采购成本，助力主业平稳健康发展。
另外，综合服务业务成为城燃企业盈利的新增长极。2023年，新奥能源、港华智慧能源、华润燃气的综合服务业务收入同比增幅均在两成以上。
杨常新认为，未来城燃企业亟须创新或转型，方向主要包含向 天然气 产业链中上游延伸、发展增值业务、向多元能源供货商转型。他表示，“这两年，老旧管网改造进入高峰期，城市燃气企业的 利润又受到强监管，利润率下滑。企业熬过这两年‘夹心期’，可能会好一些。”
（文中李响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