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郎清平团队收到一份特殊的委托：借助“AI复活”技术，让数字人定期给90岁高龄的爸妈打电话聊天，以瞒住老人儿子已离世的消息。
郎清平是一家智能科技公司的责任人，这家公司从去年4月起启动“数字生命计划”，帮助人们缔造AI“新生命”。今年以来，“AI复活”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并成为热门话题。郎清平直观地感受到，人们对这一领域的了解度、接受度明显提升的同时，AI“复活”逝者的切实需求也有明显增加。
南都记者观察发现，今年清明节前后，这波“AI复活”热潮升至高点，以此为卖点的相关广告出现在各大电商及社交平台，俨然已成为一门新生意，甚至还发展出一条包含技术教学、实操变现的初级产业链。
生与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AI复活”为人们提供更多样化的情感载体的同时，也有一大堆问题仍然待解。谁有权使用AI“复活”逝者？这种“科技慰藉”的形式，是短暂的安慰还是伤心的循环？当“AI复活”成为一门生意，需要怎样的法律和伦理规范？
电商平台搜索“复活亲人”人数暴涨605%
“今天接到一个需求，48岁突然心梗去世，他兄弟想做数字生命，瞒住90岁高龄的爸妈。”
不久前，北京清博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总裁郎清平收到一份特殊的委托。一位逝者的家人担忧上了年纪的爸妈承受不了丧子的巨大打击，决定向他们隐匿消息，通过“AI复活”技术制作一个“数字人”儿子，定期和爸妈打电话聊天、报平安。
这两年，用AI技术“复活”亲人，成为一种新的情感寄托方式。早前，知名音乐人包小柏用AI“复活”因病去世女儿，让“女儿”在妈妈生日时为她唱了一首生日歌；B站up站长“吴伍六”用自制AI工具生成已故奶奶的“ 虚拟数字人 ”视频，在互联网上引发诸多关注。
生死之间有一条人类无法逾越的鸿沟。“AI复活”发展的土壤，是留在世间的人们对已逝之人难以消解的繁重思念，科技发展为人们的这份情感提供了更多样化载体的同时，也孕育着全新的商机。
今年清明节前后，“AI复活”逐渐走向商业化，成为一门新生意。各大电商和社交平台上出现了有关“AI复活”服务的宣传广告宣传，大量商家涌入这条赛道。同时，随着这一概念的火爆，公众的接受度和需求量明显上升。公开报道显示，近期在某头部电商平台上搜索“复活亲人”的人数暴涨605%，经营业务与“AI复活”相关的商家高达数千个，其中销量最高的已完成2000单以上。
为了解“AI复活”市场的更多状况，南都记者以购买服务为由咨询不同平台上的多家店铺后发现，商家们提供的“AI复活”产品主要可分为三类。 
某电商平台上出售“AI复活”服务的商家
一是动态图片制作，生成内容为一张人物眼睛、嘴巴、脑袋可以做出局部动作的动态图片，时长10秒以内，价格在10-50元不等，无法指定特殊动作，制作周期在10分钟以内。用户需提供一张正脸相片。
二是动态视频制作，生成内容为一段有声音的动态视频，画面中的人物可以边做动作边说话，价格根据时长而定，一秒1元-10元不等，制作周期在1小时以内。如需克隆逝者声音，用户需提供一张正脸相片和一段逝者音频，加钱50-100元人民币，使用固定AI声音则无需提供音频。
三是情感交互体验，显现方式为客户与被“复活”的逝者打电话、进行视频通话等，实现高质量“交流”。通话时间为3-5分钟，价格在2000元以上，制作周期至少一天。用户需提供一张正脸相片、2分钟以上的逝者音频，并提供有关逝者说话方式、兴趣爱好、生平经历等重要信息。
“提供一张比较清晰的相片，做出来的效果会更好。”一名商家告诉南都记者，相片的清晰水平决定“复活”的真切水平，而视频的效果普遍又会优于相片。
“复活”服务品质良莠不齐，还有人卖全套教程
南都记者观察发现，目前用户购买最多的“AI复活”服务是动态视频制作，其价格更容易被接受，也能实现人脸、声音复刻的基本要求。
不过，从效果质量来看，这些视频大多能做到与真人十分相似，但也带有明显的“AI痕迹”，好比生成画面模糊，说的话与口型对不上，嘴巴、眼睛的动作不自然等，离所谓“数字永生”的距离似乎还很远。那么，制约更高水平实现“AI复活”的因素是啥？
郎清平表示，要实现更深条理的陪伴和情感交流，最大的难点就是，需要大量数据进行“数字人”训练。他举例，一个50岁的人不幸去世了，想要制作出一个不管外形声音，还是思想性格都和其生前完全同样的“数字人”，意味着要从他上小学起就开始收集各种数据，尤其20岁成年工作之后，拥有比较成熟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后形成的数据更重要。
“这需要一个长期的数据收集和积累的过程。”郎清平直言，“数字永生”在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当前的AI技术已经可以达到，但海量高质量训练数据需求仍然很难满足。
这基本是AI领域从业者的共识。硅基智能开创人兼总裁司马华鹏此前也告诉南都记者，目前“AI复活”的难点还是用户是否能提供充分的数据供大模型学习。超级头脑团队开创人张泽伟表示，“AI复活对于数据质量的要求特别高，数据越多、越全，训练出来的数字人的相似度就越高。”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商家在保护客户及逝者个人信息的意识方面存在较大差距。当南都记者要求一店铺提供“情感交互体验”项目的样片示例时，对方表示“这种视频是客户隐私，我们做完就没有保存”，还有店铺在商品页面中写明：“只做去世怀念，人脸识别请绕道”；而有的商家则很快发来其它客单以供参考。
不过，在沟通进程中，没有任何一家提出与客户就所提供素材及生成内容的使用范围达成协议，也不会要求客户证明与逝者之间的关系。南都记者所咨询的店铺里，仅有一家在商品详情页面内用小字写明“做好的视频只可以用于看，不可以用于其它用途，我不对视频引发的任何行为负责”等。
“AI复活”市场热闹起来的同时，衍生的产业链也在逐渐形成。清明节前后，不同平台上出现了许多出售“AI复活”全套教程、工具和招代理、招学徒等信息。教程价格仅需1-10元人民币，甚至打出了“虚拟资源变现日入2000+”“短视频新赛道轻松火遍全平台”等广告词。
南都记者花费2.98元买了一份“AI代复活短视频制作”教程，内容主要包含项目介绍、前期准备、实操视频、变现方式等。在“变现方式”视频中，讲解者提出了私域成交、商单变现、收徒变现、卖号变现四种。
该教程还提醒，在运营“AI复活”产品账号时要谨防人设和话术的缔造。好比，既可以在所运营的账号上直接写明是为AI克隆、复活生意引流，也可以“做那种亲和力高一点的”，缔造一个只为怀念亲人展示生成作品的“人设”，吸引网友前来了解下单。
“AI复活”是一门好生意么？不一定
对于许多人而言，“AI复活”是个值得探讨的新鲜事物，但对于从业者而言，它通常被认为是当前大热的生成式AI，或说AIGC领域的一个细分赛道。
刚经历了这波“AI复活”热潮的郎清平告诉南都记者，虽然今年人们在这方面的切实需求明显增加，不过从行业发展前景看，他认为近一两年内“AI复活”领域的产业空间不会太大。
他分析，“因为这完全是一个服务性质的定制化需求，每个人的数据都千差万别，个人的情感需求也多样化，因此（”AI复活“）不会是一个标准化的产品，而一定是个性化服务。只要是个性化服务，产业空间都不会太大，只有标准化产品才有可能陈规模。”
专注数字人业务开发的闪剪智能品牌总监贝卡坦言，目前“AI复活”幌子大于实用，随着更多技术、信息和软件的迭代普及，这一产业未来会慢慢抹平信息差。
张泽伟谈到，当初团队进入“AI复活”领域的起因是认为其社会价值和意义比较大。“这个行业目前还在早期萌芽阶段，规模很小，短时间或许也难以推进，但观察到国内甚至是全球的庞大的市场需求，我认为未来可能是万亿级别的市场。”
国内数字人底层技术基础设施服务商，数字栩生CTO翁冬冬也认为，“其实跟海外业务比的话，我国的业务丰富水平是特别高的。因为人多，所以哪怕比例很小的人需要这个东西，那也是巨大的市场。”
不过一个实际的情景是，“AI复活”其实不是刚需。多位受访者向南都记者表示，“AI复活”只是数字形态的一种“假象”，无法取代真人，且虚拟形象消失时可能会造成更大伤害。不同个人对此举的可行性和必要性的意见不同较大。
更关键的是，一个已逝之人，通过技术手段处理后以虚拟形象再度出现在人们面前，做着从未做过的动作，说着从未说过的话……这是在AI时代到来之前人类无法理解的场景，无疑会触碰许多现有法律和伦理的界限。 
《流浪地球2》电影画面
此前，有人利用AI技术“复活”已故公众人物，引发许多争论。李玟、乔任梁、高以翔等明星被AI“复活”后，其家属表达了强烈反对。李玟妈妈委托律所发布声明，要求下架、删除相关视频，立即停止实施侵权行为；乔任梁爸爸称此举并未经过家属同意，是在“揭伤疤”。
其实，发布明星“复活”视频的主要目的为了吸引流量、招揽客户。据红星媒体报道，“复活”李玟、高以翔等明星的是浙江宁波的一家公司。这家建立于2020年的企业开展此类项目才刚刚不到30天的时间，目前已经发展了数十个代理，接了数百个单子。
“AI复活”背后隐忧：如何把握数字生命决策权？
用AI“复活”已故明星从而为业务引流，既无视逝者，更未经其近亲属同意，很快便引发了一场相关法律和伦理规范的讨论。
据南都记者了解，根据我国《民法典》等有关规定，未经同意使用AI技术“复活”他人属于侵权行为，涉嫌侵害逝者肖像权、名誉权和与个人信息相关的人格权益等。逝者的配偶、子女、爸妈有权依法请求行为人承担民事责任。
工信部信息通信经济专家会委员刘兴亮分析，“AI复活”是否违法一方面决定于复活者的目的，“假如是自己私下交流用无可非议，但如果用于公开，例如说发到短视频平台、社交媒体赚取流量，甚至做一些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就会有问题。”另一方面则决定于是否获得了逝者的同意，若逝者生前没有特别规定，“复活”他人需取得其近亲属同意。
不过，北京高勤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源还指出，部分公众人物可能需要特别讨论。某种水平上，公众人物的光辉形象、声音等也是一种社会公共资源，即便其近亲属同意，也不能随意进行“AI复活”。“以李玟为例，她是一个社会影响力很大的著名歌手，要对她实现‘AI复活’，除了近亲属的同意，也应该照顾歌迷等人群的情感。”另外，历史英雄人物可能涉及国家形象、国家利益等，更不能随意进行“AI复活”。
在她看来，要把握自己“数字生命”的决策权，最重要、最有效的措施就是生前立“遗嘱”。对死后相关数据处理作出安排，是民事权利在“身后”的延伸。
“AI复活”服务提供者应该履行哪些义务？刘兴亮认为，AI复活本质是数字人的表现形式之一，应针对该领域进行立法。另外，还要进一步明确平台责任义务，其中包含检查委托者是否取适当事人的授权。“假如是你我来做，那还好说，如果要制作他人的数字人，就需要检查资质授权问题。不能马马虎虎一个技术平台，就可以助推别人做数字人，应该从源头卡住不法的、违背道德的表现，”
王源认为，平台对该类服务提供者还负有一定审核义务。具体到管理方法，服务提供者与平台、客户之间应有相关协议要求，好比近亲属的授权同意证明，近亲属与逝者的关系证明和逝者的去世证明等。
值得注意的是，王源还提到“AI复活”涉及的一些隐忧，好比AI时代如何定义公序良俗的问题。公众人物将通过此技术生成的去世亲人影像发布在网络平台上，获得许多关注的同时，也有用户会觉得情感上无法接受。“（平台）给用户推送了一条逝者视频，他们可能会有害怕或忌讳的不适感受，这也是一种真实的情感考量。”
另外，“AI复活”还可能涉及不正当竞争风险。技术服务提供者被委托收集逝者在网络平台上的相关信息时，可能会使用爬虫等技术手段。然而，被“爬取”的平台在组建和维护网络的进程中付出了劳动成本，该类收集手段或侵犯平台利益，涉嫌不正当竞争。
如今清明节已过，“AI复活”相关话题数量在互联网上慢慢消减。这波热度退去后，它究竟是会随着科技发展在未来爆发更多可能，还是成为浪潮下一瞬存息的泡影，尚待时间印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