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案：在刚结束的巴黎奥运会上，赛场内外部分粉丝互相拉踩，引起公众对于体育“饭圈化”的重视。即日起，南都、N视频推出体育“饭圈化”乱象系列调查，聚焦疯狂的体育粉丝经济、背后的产业链真相、体育“饭圈化”治理之困和粉丝的“入圈”与“退圈”，以期推动相关监管和处置机制的完善。
“大家理智点！”羽毛球运动员王昶结束巴黎奥运会竞赛回国，在首都机场遭遇接机追堵拍照后无奈发文。视频显示，多名粉丝不顾安全，一路狂奔追拍，排场异常激烈。
“怼脸拍”“贴身跟拍”“代拍”“跟踪行程”等越界行为令运动员们不堪其扰，而疯狂的体育粉丝经济也催生了一条灰色产业链，运动员个人隐私遭泄露等诸多问题不容忽视。南都、N视频记者观察发现，“代拍”们获取航班酒店等信息的渠道是“票务”，买卖双方通过字母缩写和脸色符号等“隐语”达成交易。一份包含孙颖莎、王楚钦、樊振东、马龙、陈梦等运动员身份证号的“ID包”，仅售50元。
除了常见流通的“ID包”，有“票务”报价查询运动员入住酒店、身份证号和电话号码，分别收费60元、70元、75元。有“票务”以100元的价钱出售了其所谓的“游泳运动员张雨霏身份证信息”。在“票务”代理业务链条中，一名自称“手下有6名代理”的“上家”发来了一份营业执照，称“公司有正规渠道获取一手资源”，而具体查询渠道“不用过多理会，不要问无关的问题”。
运动员频发声制止越界行为
8月12日凌晨4时许，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热闹非凡。
中国乒乓球队、跳水队、拳击队的运动员和教练员落地机场，大批粉丝前一晚就在到达口等待，迎接他们的到来。现场有人手持鲜花和礼物，有人拉起欢迎标语，还有人开启了直播。
前来接机的粉丝人头攒动，尽管有围栏限制和安保人员维持秩序，还是有很多人拿着手机、相机，冲出围栏追着运动员拍摄，前排的人甚至“怼脸”拍摄。现场闪光灯不断，运动员一行只能在拥挤人群中艰难前进。
5天前，相似的一幕也发生在首都国际机场。
张博恒、邹敬园、王昶等运动员回国，粉丝在机场接机。现场人群聚集，尖叫声和呼唤声不断。有视频显示，面对粉丝围堵，王昶无奈只能选择一路小跑，有粉丝一边追一边高呼“王昶，我爱你”。事后，王昶在粉丝群呼吁大家保持理智，“行李差点都给我挤没了”。
同日，首都机场公安局发文点名“饭圈”乱象，呼吁“理智‘追星’，还航站楼顺畅有序”。文章指出，今年2月，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内，一名女子采用“刷关”的形式通过安检，前往登机口“追星”，被首都机场公安局罚款200元。
所谓“刷关”，指粉丝得知明星的航班信息后，购买相近时间的机票，通过机场安检，达到“追星”目的后，再出来退票的表现。
其实，跟拍、代拍、代查个人信息等越界甚至违规行为，令众多运动员们深受其扰。
2022年9月，羽毛球运动员陈雨菲在社交平台发文呼吁：“请勿想法子查我的行程和航班，和其它越界行为。”
乒乓球运动员王楚钦也曾在机场怒斥贴身跟拍者，“离我远点行吗”“再拍我报警了”，并公开发文称，希望抵制“代拍”和长时间跟拍等行为。
篮球运动员杨舒予也发声拒绝粉丝接机，“不希望从非法途径来获取我的个人信息和行程，我认为很恐怖”。
乒乓球运动员樊振东更是屡次发文抵制“饭圈化”言行。
早前，樊振东在广州机场被大批粉丝送机。随后，他在社交平台发文称，机场出现很不得体的拥挤和身体接触，对其造成极大困惑，“恳求球迷们允许我做个普通人”。
今年3月，樊振东还曾发文表示，自己的身份证号被非法分子在互联网上恶意流传，甚至其我名下的电话号也被泄露，使用手机号的家人遭到骚扰谩骂。
体育明星“代拍”交易规模化
“代拍”是“饭圈文化”中的重要一环。
“代拍者”通常掌握娱乐明星、体育运动员、电竞运动员的个人行程，他们利用专业摄影设备，为无法亲自到场的粉丝拍摄偶像的高清相片或视频。现在，部分“代拍”已发展成专职，甚至形成一定规模的团队，通过向粉丝或“站子”（应援站）出售图像而获取利益。
南都记者搜索发现，巴黎奥运会期间，很多“代拍”在网络平台发帖称，“承接运动员回国机场代拍业务”，发布消息的渠道包含微博“追星代拍周围中转超话”“pek超话”“收or出图包fo超话”及其它平台。
“代拍”买卖链条自成一套字母缩写和简写的话术，如“dp”即“代拍”，“fo”即“focus直拍”，“会卡c”即拍摄人物会放到中间位置，“可拆包”“不买断”则表示可以只买其中一部分相片。另外，还有pek（首都机场）、pvg（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等地点简称。
而运动员抵达机场的代拍图售价大多为单人300至400元左右，售卖方式多为“全包买断”，即拍摄到的图片视频一次性打包出售。
“代拍”通过朋友圈出售自己拍摄的图片视频。
“代拍”李金（化名）告诉南都记者，国乒队动身前往巴黎奥运会时，就有“票务”（即出售、倒卖个人信息者）发出过他们返程回国落地北京的航班信息。“但拍摄运动员比以往更难了，他们动身会拉警戒线，落地可能会走VIP出口或员工通道，只能远距离拍摄。”
从追星转型做“代拍”的美娜（化名）向南都记者表示，据其观望，如今，很多“站姐”不再全靠自己跑、自己拍，而是找“代拍”合作，“既省钱又好修图，还保证了质量和时效”。
对此，广东法制盛邦律师事务所律师汪冰洋向南都记者分析，粉丝在机场尾随跟拍或代拍出售相关影像，可能侵犯运动员肖像权和隐私权。而通过非法渠道获取、兜售运动员的行程、酒店等个人信息者，可能构成侵犯隐私权或个人信息权，事情严重者还有可能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粉丝“刷关”“代拍”提前获知运动员航班、酒店信息的渠道，便是“票务”。
循着“接机”“代拍”等粉丝行为往上挖掘，一条个人信息代查的灰色产业链逐渐浮现。
买卖双方通过“隐语”达成合作，如“hb”即航班，“hz”即护照，“sfz或ID”即身份证号，“tg”即通告，“茶”即查询，“呆梨”即代理等。
微博“票务超话”中，求购运动员身份证号与航班信息的粉丝和四处“自荐”的“票务”有很多。该类“票务”主要业务包含代抢门票、售黄牛票、代查个人信息和行程等，其中一部分“票务”利用买来的航班自查链接和ID包就能“接单”。
“票务”提供的航班自查链接笔记。
南都记者联系到一位“票务”，对方发来了一份自查链接笔记，要价10元。这份笔记有海航、南航、东航、国航等17家航司的官方网站查询链接，输入运动员姓名和身份证号，即可查到航班号。笔记还分享了“查到就退出，不要值机选座”“跳出验证码就说明买的就是这班”等多条经验。
个人信息代查的关键还是在于获取身份证号。有“票务”向南都记者透露，国内娱乐圈明星的ID包早已在票务圈广为流传，十余元就能买到易烊千玺的身份证号。至于体育运动员，“市场上没有的就要去现拉（查），还不一定查得到”。
明码标价出售个人隐私信息
不过，这其实不能阻止“票务”们为狂热的粉丝群体服务。
南都记者加入了一个近500人的“票群”，群内禁止个人讲话，用各种字母缩写和脸色符号取代敏感词。群公告显示，查询国内航班信息一次6元、国际航班一次12元。查询酒店信息、个人身份证号、电话号码分别标价60元、70元和75元。如果没查到，可以退回部分费用。
巴黎奥运会期间，群主逐渐发出了王昶、汪顺、潘展乐、梁伟铿等运动员的身份证号或手机号被查出的消息。一份打包出售的包含孙颖莎、王楚钦、樊振东、马龙、陈梦、林高远等运动员身份证号的ID包，仅卖50元。
有“票务”打包售卖孙颖莎、王楚钦、樊振东等运动员的身份证号信息。
南都记者向“票务”询问如何查运动员个人信息，对方报价130元人民币，并在三十分钟内发来了其所称的“游泳运动员张雨霏身份证号、归属地”等信息，但因未能成功查询到“张雨霏的入住酒店”，又退还了30元。南都记者随后将获得的相关信息及图片删除，未作任何外传扩散。
8月8日，有“票务”向南都记者出示了一份国乒队11日回国航班的信息，即从巴黎戴高乐至北京首都的CA876航班。3天后，经验证，这份信息与国乒队回国实际乘坐航班完全一致。
百元内即可买到的个人隐私信息，到底从哪里来？
多位“票务”告诉南都记者，自己获取信息来源是“票务圈”里的ID包，同行之间会互通有无、共享消息。不过也有一些“票务”模糊解释称，“‘票务’是有公司的”，“信息是上面给的”。
为了深入调查“票务”群体的实际运作，南都记者卧底成为“票务”代理。
在向“票务”星星（化名）交了500元代理费后，南都记者随即被拉入多个群聊。星星还提供了多份内部培训文件，内容包含“票务”基本问题解答、各平台引流教程与朋友圈维护方法等。
像星星这样掌握一定资源的“上家”，则可以通过招收代理，收入额外的代理费。记者了解到，星星手下现有6名代理，他们向星星付款后获得某条信息，再加钱5元至10元人民币，转手出售给客户，以此赚取差价。
当被问及内部渠道和信息来源时，星星发来了一份营业执照，称“公司有正规渠道获取一手资源”。她还表示，代查只能由她来负责，具体查询渠道“不用过多理会，不要问无关的问题”。
随着交谈的深入，南都记者发现，这名大张旗鼓带人做“票务”的星星发来了营业执照，所涉公司是一家建立于2023年的文化工作室，公司经营者的身份除了号称是从事摄影工作，其实是另外一个“票务”团队的主理人。
该主理人告诉南都记者，星星也是她的代理之一，“也不是开什么公司，只是做票务而已”。
汪冰洋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粉丝经济的发展，为这些灰色产业链提供了市场需求。个人信息保护机制的不完善或执行不力，使得个人隐私信息容易被泄露和非法获取。一条个人隐私信息被兜售到近百元，这种高额的收益也是“票务”和“代理”通过非法伎俩获取并出售的重要推动力。
警惕畸形“饭圈文化”侵蚀
其实，竞技体育“饭圈”跟拍、代拍、兜售隐私信息等乱象，已经被相关部门重点关注。
2021年9月，中国奥委会号召中国体育健儿不参与组织明星后援会，不发起或参与各类话题，坚决杜绝“饭圈”乱象向体育领域蔓延，坚决反对利用“饭圈”从事营利活动。
2023年11月，国家体育总局、中国奥委会发文抵制“饭圈”乱象向体育领域蔓延。
今年5月，在广州召开的全国体育宣传文化工作会议上，国家体育总局明确表示，全国体育系统将全过程坚决抵制畸形“饭圈文化”对体育领域的侵蚀。
国家体育总局指出，2024年以来，多个地方相关部门在互联网上开设专区，受理曝光运动员个人隐私、干扰运动员正常竞赛训练、粉丝之间互撕谩骂等诸多问题的举报。
继首都机场公安局点名“饭圈”乱象后，公安部发文指出，公安机关网安部门依法严厉惩戒涉体育领域“饭圈”乱象。
陈梦等多名运动员也逐渐发声，希望球迷群体能正确面对赛场上的输赢，重在关注运动员在场上的拼搏精神、面对困难时勇往直前的精神。
南都记者了解到，随着体育“饭圈化”的舆论愈演愈烈，监管职能部门及多个互联网平台出手治理的同时，运动员粉丝组织内部也开始自我整治。
“让我们专注于每一个赛场，响应莎莎的号召，为中国乒乓球队加油。” 孙颖莎的微博超话主持人于6日发文称，近日舆论场上存在着诸多对女单决赛赛果的臆测、想象、推断，请喜爱莎莎的球迷朋友切勿轻信、妄言或流传。
王昶全国球迷会在微博发文称：“由于最近不好的风气热度太高了，已严重影响到球员生活。”同时，其表示，已将三个王昶全国球迷群开启群禁言，希望球迷多关注王昶的竞赛赛事。
王昶全国球迷会发文称将开启群禁言。
汪冰洋向南都记者分析，虽然体育“饭圈化”在一定水平上增进了体育运动的普及，提升了公众对体育运动的关注度，但其造成的不良影响也不容小觑。一些过度的追星和崇拜行为，滋生了网络暴力、恶意攻击、诽谤传谣等非法行为，无益于社会的和谐和稳定。
如何整顿体育“饭圈化”乱象，规避竞技体育“饭圈”文化畸形发展？
汪冰洋建议，首先应当加强法律法规建设，明确界定“饭圈”的非法内容，对网络暴力、恶意炒作、非法买卖运动员个人信息、侵犯运动员个人隐私等犯法行为，应当加大执法力度，进行严厉惩戒。
她指出，应当向社会公众普及法律知识，提高公众对体育赛事、粉丝文化、个人信息保护方面的法律意识。各媒体及互联网社交平台应遵守职业道德、承担社会责任，不流传虚假信息、不带头煽动公众情绪、不炒作争议。
而针对“饭圈”乱象，政府部门应设置便捷的投诉和举报渠道，鼓励公众对犯法行为进行举报，并及时向社会公众公开调查、处理结果，以儆效尤。
体育“饭圈化”乱象系列调查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向雪妮
主笔：南都记者张倩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