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周刊》 记者石青川 | 重庆报道
“BS的XSC交手要启动了。”“我们SA了。”“QLZ与CQT该怎么选啊？”这些字母缩写记号可能外人根本看不懂，但假如是重庆地区的小学生爸妈，对这些缩写一定不陌生，甚至能形成大脑自动转换的无障碍阅读。
其实这些都是一些“小升初”择校的首字母缩写，例如XSC就是“小升初”。但不晓得从何时起“小升初”三个字像是成了违禁词一样，家长与教育机构，再不敢直呼其名。这三个字母背后，折射出的正是难掩的教育“焦虑”。
“奥数”与“上岸”
11月3日，当翟老师告诉博文这周因为上面的大检查，可能不方便来上课时，博文觉得有点讽刺。就在三天前，这位翟老师才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过：“我们培训班是经历了‘双减’存活下来的，跟主管部门都有联系，绝对不会发生停课、跑路这些情况。”而仅仅三天后，这个保证就不攻自破了。
博文本是个“佛系”家长，对于子女的教育一直传承着“快乐童年”的准则，历来不给正在读小学的小孩增加课业，直到今年孩子升入三年级。
转变缘于家长群。一位家长在今年暑假期间曾在群内询问其它家长是否认识优质的补习“奥数”的机构。起初博文并未当回事，他觉得“奥数”在实际生活中使用面有限，假如是对逻辑思维十分感兴趣的小孩，学一学培养兴趣还行，普通学生没必要增加这项负担。但三个月后，博文发现了“奥数”背后的奥秘。
博文本以为之前的学生爸妈没找到太好的机构就撒手了，但事实却刚好相反，群内送孩子去学习“奥数”的学生爸妈竟越来越多。家长群再次聊起“奥数”学习，是因为“奥数”培训班在对学生进行分班。群内一位家长表示，某机构的2号班才有机会在五年级前“上岸”，分到4号班机会就很渺茫了。“上岸”是家长群里最常提到的一个词，意思是已经拿到某个重点中学的入学名额。有些学生小学四年级便已“上岸”，有些则在小学五年级“上岸”，而到六年级才“上岸”的学生则已是搭末班车。“奥数”便是“上岸”的钥匙。
一位群内家长告诉博文，很多重点初中会在校外进行选拔考试，考试中数学科目多为“奥数”，达到分数要求的学生便可拿到该学校的“入场券”。该家长还透露，如果孩子天赋异禀，并且在一年级暑假就开始学习“奥数”，四年级下学期便有机会“上岸”，剩下两年，孩子可以选择做一些课外兴趣学习，也可以游山玩水，甚至可以直接开始初中课程的学习，以便后面再考取重点高中。
这样的情景是博文始料未及的，原以为没啥实际价值的“奥数”，摇身一变成为自家孩子通往重点中学的“捷径”。这也让博文慌了神，他开始思考如果别人都在通过这个方式占据重点中学的名额，自己孩子还能否有均等的机会，是不是也该给孩子补一补“奥数”。
想法变为行动的时间并没有太久，国庆假期后，便有补习机构直接联系到了博文。对方通过电话准确报出了博文家孩子的称号、年龄和在读的小学名称，并告诉博文，其孩子所在小学有很多学生在他们机构进行补习。
只能从楼梯进入的教室
与补习机构老师当面交谈的时间是个周末。给博文打电话推销课程的老师说他们主要是周末上课，可以带着孩子一起体验一下课堂氛围，瞧瞧是否适应。
补习机构在一栋破旧的大楼里，楼层不高仅有12层，上下楼有一部开关门会咯吱咯吱响的电梯。二三层是公寓式酒店，楼上有美容院也有工程类公司的服务处，几家培训机构夹杂在其中。联系博文的老师告诉他搭乘电梯到11楼，然后电话联络，会有人来接他。
到11楼后博文发现，这里其实不是补习机构，而是一家成人职业培训学校。正准备进去，一位中年男子在门口叫住了他：“我是孙老师，是刚刚电话联络的吧？”在得到博文肯定的答复后，孙老师将博文带到了楼梯间，然后通过楼梯到达12层。博文看到电梯间里，12层的电梯门被一道栅栏紧紧锁住，孙老师解释说：“今天电梯坏了，我们只能从楼梯上来。所以先让你上了11楼。”
进入这层教室后，其它老师便将大门锁了起来，并关闭了门口接待区的灯。“我们今天不上课，所以门都是锁的。”可能看到博文并没有带孩子一起，孙老师给出了与之前说辞矛盾的解释。
进入一间小教室后，博文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也明白我们为啥学‘奥数’，那我就直接问了，在咱们这里培训‘奥数’，能有多大机会上重点初中？”
孙老师仍然显得十分谨慎，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博文，倒了杯水后询问起有关同学的问题。“今天孩子没跟着一起来哈？我们也要根据学生基础来看他适不适合学习‘奥数’。有些基础太差的，我们也会觉得没必要补，只能家长想想其它办法。”
随着博文讲了自己在家长群了解到的情景，这位孙老师才开始透露：“我们会根据学生学习状况推优，根据我们的课程规划，孩子在五年级上就可以学完这些‘奥数’课程，到时候就可以经过我们推优去进行考试。”他透露，教培机构跟很多初中都有合作，好比 重庆市 内所谓的第壹梯队“七龙珠”，还有一些第贰梯队的名校，甚至部分区重点，他们机构都有推优渠道。只要在机构学习刷题，并达到一定分数，机构就会安排去初中进行考试。
“我们可以根据孩子的水平，有针对性地安排刷题，只刷要考的初中出的题，他们考试完，几天之内我们就能拿到这些真题，这方面你就放心吧。”孙老师也有意无意透露出其机构与学校之间的关系紧密。“即便最后考不上也没关系，我们也有直接花钱（上学）的渠道。”
满是教育机构的商场
由于逼仄的教室与一次性购买课程太多的问题，博文当天并未确定报名。之后的几天，博文开始频繁接到补习“奥数”的邀约电话。他们或炫耀自己机构七成以上的“上岸率”，或展示自己机构安全的上课环境，有些甚至开始拉踩其它机构，还有机构直接将博文拉入了“小升初”推考资源群。
博文去看的第贰家机构规模稍大，教室是在商圈的商场内。几年前博文曾转过这家商场，但几年后再来，这里完全变了一副光景。原本的服装店与百货几乎没有了，偶尔的一家也堆得一塌糊涂，像是个临时仓库。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商场内紧密排布的教培机构。除了地下一层的孩童游乐场，几乎每层三分之二的门店都是教培机构，街舞、书法、编程、绘画、围棋等一应俱全，甚至中庭空地都是学轮滑的场地。
博文去看的这家机构也位于其中。尽管门头招牌挂着书法、科学等兴趣学习，但前台摆放的“小升初”数学习题暗示着内有乾坤。
一开始博文对这家机构印象非常好，对照之前那家大门紧锁的教室，这里显得更加明亮，前台明显位置挂着的营业执照也让博文放心很多。
但到了上课的时候，博文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展示的教室是上书法课用的。负责接待的翟老师将博文与学生引入消防通道，通过消防通道上了一层楼后，进入了一扇消防门，门口贴着一张“家长请勿入内”的标识，门后坐着一位保安捯饬的人，他警惕地盯着只开了一边的消防门。门内的教室环境，与之前那家机构旗鼓相当。
这也让博文再次开始担忧，又一轮“双减”检查将至，机构是否有被关停的危险？
“打零工”的老师们
8月23日，教育部公布《校外培训行政处理暂行办法》，并宣布自2023年10月15日起施行。正在做K12家教的刘腾老师对此事显得有点漫不经心：“罚吧，看能罚多久。”
其实刘腾其实不是完全不在意，就在几个月前，他才经历了自己供职的教培机构跑路，几个月的薪水也因此没了着落。这个变故瞬间让身上背着房贷、车贷的刘腾手足无措。今年以来刘腾已经换了3家教育机构，每次感到公司有关闭的苗头时，便开始寻找新的机会，然而即便这么小心，这次还是没能幸免。“刚入职，还没适应节奏，公司就关门了。”刘腾说，好在公司人很多，有几十名老师跟自己一起奔走在讨薪第壹线。
刘腾他们组织了一个微信群，每周在里面交流讨薪的最新情况，一开始有些老师还请了律师走法律途径，随同着时间的流逝，很多老师就将重心放在了寻找新工作上，毕竟接着如何养一家老小更加紧急。“公司责任人代表也没钱，机构的钱优先退给学生了，有多余的才轮到我们。我们的薪水基本上是石沉大海了。”一位老师在群里说。
钱虽然要不回来了，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刘腾说现在找教育机构让他觉得不保险，但做了快20年老师的人，年龄也超限了，考公办学校基本上不会，现在就只有暂时“打零工”养一家老小。
“打零工”就是通过各种渠道，去学生家里上零散的“一对一”辅导。这样的老师并很多见，刘腾他们同样组建了微信群，群里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学生资源，构成了一张信息网。在这个网络里，有补课需求的人，只需要给出学生年级、补课科目和大概位置，就会有老师来接受委托。有人赚课时费，有人赚信息费，“刘腾们”就通过这个人脉网络获取失业后的收入。
在没有委托时，这些微信群就像一个互助群，老师会在群里交流考试真题与交换学习资料。但最近他们更多的还是讨论10月15日施行新的处罚办法。
“15日的新规主要是看具体执行部门是哪里，假如是教委执行处罚，那我就躲一躲；假如是教委联合社区来执行处罚，那我准备好钱就OK了。”一位小型K12教培机构的主理人私下表示，“双减”就是这么过来的，大机构被打击得比较明显，要躲开教委等相关部门的联合执法，小机构主要应付社区的网格员，“备好钱就可以，这次我准备了80万，瞧瞧够罚我几次。”
避开检查，还要防范暗访记者
尽管10月15日当天并未与之前有任何不同，但之后的大检查还是如约而至。11月4日，刘腾所在的群里发出一张被抹去名称的某教育机构会议纪要截图，该教育机构提醒：“从11月4日（周六）—11月9日（周四），所有机构关门停课。这次检查涉及很多部门，出现问题就会扣分；机构被检查出问题，马上开罚单，撤消相关资质。同时防范暗访记者，关门停业建议不要放前台，来检查的人会设置各种陷阱进行提问；这个阶段电话入口把好关，不能出现任何学科相关，最好是把电话全部停掉，大多数出现问题就是咨询端口出问题。”
“打零工”老师圈子里瞬间鸡飞狗跳。一位老师透露，有传言说是北京派人来检查，所以才会这么严。另一位老师马上说，现在渝北区校外机构已经全部停课。还有老师说，自己上网课时候信号被掐断了。第贰天，又有老师说，在自己家里给3个孩子补课时被上门查了，但没有罚款，也木有做登记，只是让学生回了家。
一时间各种消息此起彼伏。但刘腾习以为常，他觉得没啥大不了，因为当时“双减”出台后也是一样，只需要风声一过就“照旧”了。
但博文给孩子报的“奥数”课受到了影响，3天前那位翟老师才信誓旦旦地给自己保证，学校不会出现停课跑路的情景。但如今的情景不禁让博文感到既讽刺又后怕，他想到甭管是机构跑路，还是被查封关停，退费可能成为一大难题。
“其实现在退费没那么麻烦了。”上述小型K12教培机构主理人透露，此前很多教培机构扩张很快，将学费投放到了扩建校区与营销推广上，这才造成突然关停后退费出现困难，而经过一轮“双减”，很多机构停掉了校区扩建，小机构营销推广也主要是电销跟家长老带新，成本下降，“我们退费，只要不是集中退完，问题就不大”。
在这么多不确定性的因素制约下，为何还要做教培机构？上述小型K12教培机构主理人无奈地笑了下：“我自己的小孩也在补‘奥数’。市场上需求那么大，我们做教育的又不会都进公立学校。”
“谁不希望自己辖区学位值钱呢？”
其实，通过“奥数”等培训来“小升初”其实不简单。据孙老师向博文的描述，“小升初”考试本质是“掐尖”，在一群卓越的小孩中寻找更加卓越的个体。
“减负、‘双减’这些政策降低了学校课程授课难度，使得所有孩子看起来都很优秀，小学都能达到95分以上，那如何找到这之中更加卓越的那群学生？”孙老师说，各个学校就会自己组织选拔考试，有些名校是自己出题选拔生源，有些学校则会组成联盟共同出题。这些考试也有很多分类，有些考试会直接排名并择优录取，这种考试被叫作“一杆过”，该类学校是最容易“上岸”的。有些则会出现多轮考试，第壹轮的语文数学达到分数后，会考些各种各样的东西，“好比考物理化学，现场教学，现场直接考试，考验同学的学习能力。还好比，有些学校会有面试，曾经有面试的老师就问过学生俄乌冲突对世界的影响这种问题，其实不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是考验同学的应变与现场推理能力。”另一位教培机构的老师透露，也有会面试家长的，但在重庆非常少见，大部分是对学生各种维度的考核。“这方面我们也会根据自身的经验，对学生进行一些容易的培养。”
“所以择校也是有技巧的。”孙老师说，“小升初”看似是选择初中，其实是在选择高中。他劝说博文，“小升初”选择初中时尽量不要选择没有高中部的学校，因为既有初中又有高中的学校，高中部对于初中部的录取有一些针对性。
同时，孙老师还打消了博文通过学区房择校的思路。他透露，据他这两年的经验，即便有学区房在名校附近，进的也是平行班，平行班的师资其实不是这个学校最优质的，同时平行班的学生也都是通过学区进来的，这与上普通学校没啥区别。
这背后便是抢优质生源的理论，“这所中学培养的优质生源，肯定不想被其它学校抢走，而保住优质生源的要领就是提升自己学校的名气。好学校之所以是好学校，其实不单指这所学校的师资力量强，更需要有一群厉害的学生，这样的学校才是名校。没有好学生，哪能彰显出好老师。”孙老师给博文道出了择校这一现象形成的原因，这也是为啥他相信自己做这一行不会失业。
刘腾说教培行业的前辈教他：“就看学区房的价钱，只要一个区域的学区房价格还在涨，它周围的教培行业就会经久不衰，你这么想啊，有哪个区域会不希望自己辖区的学位值钱呢？”
（注：文中博文、刘腾为化名）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3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