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原创音舞诗画《心梦》在上海青浦监狱首演。虽然已经演过很多遍，但3月26日的演出，《女人花》的音乐一响起，服刑人员戎某在舞台上大哭起来。“想到妈妈就坐在台下，我确实没忍住。”走下舞台的戎某红着眼说。

　　这一天，很多服刑人员期待了很久。早上7点多，青浦监狱大门外，警察就开始组织服刑人员家属有序进入监区。在这场名为“亲情化春风心梦悟新生”的主题亲情帮教活动中，监狱选取了60余名认罪悔罪、改造表现积极稳定、家庭关系稳定的罪犯，邀约他们的上百名家属来监狱，和他们面对面交流帮教，一家人还可以共进午餐。

　　“上次和爸爸妈妈同桌吃饭，还是2017年，家门口的万达开了新店，我们去吃了一家闽南菜。”戎某说，自己服刑7年了，最想念的就是妈妈做的饭。平时家人很关心他的改造情况，他告诉妈妈自己在爱生艺术团改造，是《心梦》的主演。“但具体的情节也讲不明白，只能说有机会让妈妈来看，但心里想着压根不会，没想到妈妈真的来了。”

　　演出礼堂的楼上，警察早已布置好了就餐场地。四间教室按监区分好，桌上摆着饭菜，服刑人员坐在桌前，翘首等待家人，有人始终在擦眼泪，有人不停地朝窗外看。而上百名家属，也为这一天做了很多准备，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提前一天坐高铁或飞机来的上海，在附近住了一晚，一早就来到监狱门口等待。

　　见到爸妈，戎某起身和他们拥抱，眼泪又流了出来。“坐下坐下，快趁热吃。”妈妈张罗着一家人坐下，三口人久违的一起拿起筷子。戎某点点头，一边大口吃起饭，一边给爸妈夹菜。妈妈不吝对儿子在舞台上表现的夸赞，爸爸尽管没有开口，眼神中也布满关切。

　　另一边，服刑人员洪某和爸妈说说笑笑，一家人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28岁，玩心太大，因为一时激动和人起了冲突，没想到致人不幸去世，被判了14年。刚来监狱的时候万念俱灰，每天都茶饭不思，心里很恐惧，又很迷茫。”

　　警察发现他情绪低落，将他并入书法矫治班。“我那时想着就是混混日子，练书法可以打发时间。没想到临帖后，我发觉了书法的乐趣，它不光可以释放情绪，还能让我的心寂静下来。随着书法的进步，家人在回信时还赞美我写得好，警察在看周记时也表扬，这让我有了成就感，于是不断加强练习。”

　　练书法的过程，让他的心静了下来，还考取了本科文凭。洪某10岁时爸妈离异，他跟着爸爸生活，爸爸性格内敛，父子平时交流很少。反而是入狱后，在书信和探视中，他与爸爸的联系多了起来。妈妈也一直给予他关心，每个探视日都来看他。家庭的支持是他改造的最大动力。

　　现在，监区走廊里挂着洪某的作品，2021年，他成为书法兴趣小组组长，还带了几个徒弟。“书法从打发日子变成爱好，从爱好变成了一份责任，让我的改造变得更积极。”洪某说，希望可以有更好的作品刊出，用自己的亲身体验和书法爱好帮助更多的服刑人员，带他们走出迷雾。

　　还有两年就要出狱了，孙某却有些焦虑。能不能找到适当的工作？怎么和长大的子女相处？见到从1000多公里外老家赶来的爸妈和妹妹，他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只能说“快吃快吃”。

　　孙某因故意伤害致人不幸去世，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刚入狱的时候，我总做噩梦梦见对方，醒来就是一身冷汗。我对不起我的家人，也对不起对方的家人。”他入狱时刚满24岁，两个孩子年纪尚小，年轻的老婆也离开了他。爸妈是普通农民，收入微薄，除了抚养两个孩子外，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与奶奶需要照顾，压力很大。但每年暑假，爸妈都会带着孩子从千里之外来看孙某。

　　“钱还够么？我又去干了半个月的活，挣了些钱。你说一声，我给你汇去……”妈妈的信是孙某某积极参与改造的重要动力，他把来信都粘贴在一个笔记本里。孙某说：“妈妈只有小学文化，但在每封信里都期待我好好改造。家人都在想我、念我、盼我，无时不在挂念着我。我要多学技能，回抵家后挑起全家的担子。”

　　家里的经济状况，加上判项里有财产刑，让孙某内心不安。警察为他的小孩申请了“爱心助学金”，帮他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还告诉他，控制消费、用劳动酬劳来缴付罚金也是有减刑希望的，鼓励他不要放弃。孙某说：“我这些年在监狱学到了缝纫手艺，水平还可以，希望以后能凭才有所长吃饭。”

　　当天的《心梦》演出现场，每个座位上都摆放了象征平安的苹果，脚边有浪漫的电子蜡烛。戎某在舞台上饰演的角色叫“小戎”，他认为生意是第壹位的，家人永远都会在身边。可进了监狱后，从未收到过妈妈的家信，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伤妈妈的心。直到出狱那天，看到满头白发的妈妈因为他一病不起，坐在轮椅上，他扑过去，跪在妈妈的脚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小戎”对犯罪的悔恨和对妈妈的思念，让现场很多服刑人员家属擦起眼泪。而剧中的故事与戎某我也很契合，他今年30岁，从小学舞，在上海的专业舞蹈机构工作，与朋友合伙开了品牌集合店后，他就去高端场所结识客户，出售假包，一个包赚五六万，涉案总额2000万元。被公安抓获时，他还在喜形于色地洽谈生意。

　　“剧中的小戎就像是一面镜子，每次我在台上演出时，都会想到从前的自己，因为贪心、虚荣而误入歧途。”戎某说，“我其实不是现在才坐牢的，其实很久曾经我就在‘坐牢’了，那个监狱叫作贪欲。但我比他幸运，我的爸爸妈妈每月都会来看我。”

　　排练时，戎某给参演的服刑人员讲这出戏，更像是一段独白：名利不过是梦一场，家才是心之归处。他一路走得太赶，从未料到会在这里停下来，和自己对话。

　　“没想到，妈妈第壹次看我演出是在监狱里。”戎某说着又哭了“妈妈说过一句话，让我难受了很久——曾经跟你距离很近，现在对你的思念在梦中。”他演出时忍不住想，《女人花》是妈妈最喜欢的歌，这首歌响起时，她会是啥反应？这么多年没有儿子陪在她身边，她是怎样承受流言蜚语，怎么熬过艰难日子的？曾经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教她唱《女人花》，入狱服刑的儿子在台上表演这首歌时，她的心会有多痛？

　　这样的故事，现场的每个家庭都能讲出很多。

　　“爸，当初你为啥会犯罪?”儿子的话，让王某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20十年他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入狱前，王某曾是一名老师，后下海经商，成为一名私营企业主。2009 年后，王某因经营不善，公司难以为继。他以做工程为幌子四处借贷，举债经营，最后因诈骗罪被抓入狱。

　　一时间，家中的房产被拍卖，财产被没收。服刑期间，老婆与他离婚，老爸爸也一气之下得病去世。正在读高三的儿子，当年高考严重失利。因为家道中落，原本安排好的美国求学之路也破灭了。这让王某的儿子一度无法原谅爸爸，认为是爸爸的入狱毁了家、毁了他的期待。

　　王某入狱后，我们时常写信给家人，期待能得抵家人，尤其是儿子的谅解。在警察和家人的劝说下，父子两人的关系逐渐恢复正常，正常通话、正常接见。偶尔，王某还能在儿子的工作和恋爱问题上聊上几句、出出主意。

　　此次亲情帮教活动可以面对面相见，王某有些尴尬。反而是儿子开启了话题，“爸，其实我已经不再纠结你为啥犯罪了。今年我30岁了，也明白养家不简单，你当初是选错了方式。”王某有些哽咽：“是爸对不起你，昏了头，总想着让公司起死回生，毁了自己，还赔上了我们这个家。”儿子没说话，给他夹了一口菜，“多食用点，珍重好身体，放心改造。”

　　“高墙铁网的隔离，使很多罪犯多年未能与家属面对面坐下来吃饭。如今相向而坐，许多人都泣不成声，他们悔当初走上邪路，恨自己心生歹念，盼早日回归家庭，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就是亲情帮教的意义所在。”青浦监狱监狱长李强说。